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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映雪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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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映雪映月

雪花自北向南,飄灑不停。

當然了,雖說燕山雪花大如席,可飄到真定府的時候,就只有鵝毛大小了,飄到黃河畔的時候,就只是落地便化了。

同樣是十一月初,大宋東京城,一場幾乎宛如霧氣一般的小雪不期而至,引來了不少人的註意。

其實,按照常理來說,或者說按照大軍啟程前那些混亂情況來看,這場雪本該引起更大規模註意甚至騷亂的……當日趙官家因為金國三太子訛裏朵的猝死突然提起發動北伐,之所以會引起城外岳臺大營的那場騷亂,一面當然是事發突然,大軍行動過於倉促,另一面卻也有大宋不按照天時,頂著冬日出兵的緣故。

沒辦法的,自古以來,封建時代老百姓最怕的無外乎是凍餓二字,趙官家這般違逆天時,自然會引起禦營軍屬對防寒衣物以及糧食的搶購。

不過到了眼下,隨著前線地區,尤其是河東方向接連得勝,大量的州郡城池被奪回,外加趙官家禦駕親征的緣故,多少是減少了一些老百姓在開戰初期的恐慌情緒。

因為就好像之前老百姓會更在意凍餓二字一般,眼下市井中對戰爭局勢的判斷也多是停留在邸報上今天收覆一城、明天收覆一州上面……這對於老百姓來說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比什麽都管用。

何況,收覆的這些地方,也不是什麽不清楚、不知道的地方。

說起安邑,就會有無數人回憶起當日京城中河東鹽與京東鹽並行的日子;說起河東城,就會有客商說起自己當日販羊,曾遙遙見過鸛雀樓,繼而引得有人談那樓幾層高,有人嘆那樓有幾首詩。

更遑論,這東京城內本就有無數河東流亡士民的存在,比誰都曉得彼處山水形勢。

這就讓東京城在適應了初時的混亂後,反而陷入到了一種詭異的動態、繁忙的穩定之中。

“讓一讓,讓一讓啊!咱們也是為國出力了!”

且說,東華門外,數名士子正立在路口拐角處負手交談,只見前方宮闕沈沈,身後馬行街繁華不減,千裏之外金戈鐵馬,頭頂則是雨雪飄飄,真真有一番家國憂思之態。但這些人剛圍著其中一個為首的年輕人說了幾句,忽然間,便有十數輛插著禦前班直旗幟的獨輪車自南向北飛馳而來,氣勢驚人,而且一邊過來還一邊吶喊,驚得這些年輕人抱頭鼠竄、倉惶躲避。

之前要說的什麽家國憂思也瞬間都咽了回去。

要知道,按照都省前些日子發布的戰時訓令,原本只是建議的‘都中行人車輛靠右走’,如今已經成了戰時規矩,而這些送外賣的,因為是供給宮中、府中所用,居然也得了個‘軍需’的名號。

這種情況下,一旦被這些從禦街方向過來且依著右邊行走的獨輪車隊給沖撞了,鬧到開封府也只會被閻孝忠那個黑瘦挫矮閻王爺給吊起來罵,說不得還要在太學中留下記錄,影響升學和科舉。

當然,這些人經此一沖,原本還是想再度聚攏起來的。但是,從這趟車隊開始,禦街方向的外賣車居然是斷斷續續、往來不停,竟似頭頂那微小雪花一般,儼然是之前往禦街周邊送餐的大部隊正在折返。

戰時嘛,禦街那裏辦事的中樞、地方官吏遠比往日多的多,送餐規模也遠超平日。

無奈之下,這幾名太學生只能熄了恰同學少年的心思,與偶然撞上的那位年輕公子拱手作別,大部分人沿著宮墻往南回太學周邊,而那位年輕公子則貼著那些外賣車子外側,往馬行街而去。

實際上,這名年輕公子本來就是瞅著中午外賣車該回來了,馬行街上的店家可以準備晚間外賣事宜了,這才專門至此,只是不巧遇到了一群太學後輩,又因為身份特殊才被纏住了而已。

就這樣,待此人來到馬行街,從宋嫂魚羹開始,連續走了三四個店,卻只訂了十幾個菜羹,配些冬日間照例的姜豉等物,加一起勉強一大一小兩桌而已。

不過,饒是如此,這些牌子極大,消費極高的正店也都恭恭敬敬,認認真真,到最後還往往是店中當家的親自將這位公子送出,甚至滿口許諾,晚間也必然會親自將外賣送到府上,絕不出錯……原因嘛,再簡單不過了,這年輕公子不是別人,正是當朝首相長子,喚做趙汾的那位。

趙公子這次出來也不為別的,乃是因為前方戰報送回,軹關陘已鎖、臨汾推進如潮,金軍在倉促迎戰下丟了河中盆地之後,又幹脆直接棄了臨汾盆地。

而趙鼎趙相公的老家不是別處,正是呂頤浩呂相公如今修養所在的聞喜。自己老家的地形,如何不曉?所以,經此一遭後,趙相公徹底放下心來,曉得聞喜無論如何都算是徹底安全回歸了。

從今往後,再不算是流離之人了。

所以,難免有一些跟河東流亡士民一樣,晚間放歌須縱酒之態。乃是在都省、秘閣、公閣那裏依然從容,做出首相姿態,暗地裏卻忍不住破例給兒子遞了紙條,讓他擺酒置宴。

對此,趙汾趙公子當然也很高興,只不過他名字雖有個汾,但很早之前便隨父母在京中生活,對於老家只有模糊幾個印象,卻未必振奮到那個程度而已。

不過等到這日傍晚,在家中布置妥當的趙汾等到父親歸來,又見到今晚的客人,方才曉得,自己還是低估了父親此刻心情的振奮。

客人只有兩位,一位是當朝樞相張浚張德遠,另一位是工部尚書胡寅胡明仲……加上端坐主位的自家親父、當朝首相趙鼎趙元鎮,正是所謂靖康太學三名臣是也。

這一次是典型的私宴,張浚雖然兒子尚小,但宗族極大,乃是帶了三五個幫忙管家的成年子侄,胡寅那裏類似,他自有異父異母的親弟胡宏和一個來求學的遠房堂侄相隨……一時間,配上本就子嗣繁盛的趙家,倒也有些熱鬧。

而待宴席鋪開,也只是兩桌,一桌在外,張汾自讓了中過進士已經在出仕的胡宏居首位,然後帶著弟弟與其餘幾人陪座;另一桌在內,竟只有區區三位主角,連個倒酒伺候的人都無。

更是讓外面這些人心中暗暗稱奇。

“居然有姜豉。”

內裏三人坐定,張浚掃了一眼桌上酒菜,當場先笑。“元鎮兄倒是不忘本。”

“本者,初也,凡事必有初。”趙鼎聞言也是撚須而笑。“官家之前在杭州,往這邊言語,動輒便念叨這話……事必要究其初,人又如何能忘本?這‘姜侍郎’的功勞和官家知遇之恩,如何能忘?”

言罷,二人一起發笑,初來時的緊繃也懈了三分。

倒是胡寅,依然如十年前那般樣子,一聲不吭站起身來,主動給兩個一度幾乎可以稱之為義兄的人各自斟酒,然後便面色如常從容坐回。

“雖是家宴,但也須先賀一杯酒。”張浚笑意稍平,舉杯相對。“河東王師大進,雖也在預料之中,但於元鎮兄而言,到底是尋回了根基,不覆為飄零之人……當賀。”

胡寅見狀也立即起身捧酒,趙鼎則是點點頭,難得沒有謙讓之態,直接捧杯一飲而盡。

旋即,胡明仲再次為三人依次斟酒,斟酒完畢,坐回位中,卻是直接點了下筷子,從身前熱氣騰騰的魚羹開始下手。

至於趙張兩位,各自一杯飲罷,卻又束手無言,只是喟然,儼然是回憶往事,思及幾人淵源,多有感慨。

“這雪下不大吧?”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十數年的交情,可半晌之後,二人卻已經近乎無話,以至於張德遠不得不沒話找話一般說起了天氣。

“下不大。”趙元鎮也狀若回過神一般接道。“我著人問過了許多年老之人,都說今年氣候沒有異常,按照經驗,這個月最多是小河、井水結冰,便是有大寒,以至於大河封凍,也要等到臘月間上旬那幾日……不過,咱們受任在此,不管天象如何,都要做好最壞打算……陳樞相(陳規)那裏,也該給適當偏重一些了,黃河上的搗冰役也要提前組織起來。”

“不錯。”張浚連連頷首,卻又再嘆。“其實,關鍵還是大名府那裏,若是岳鵬舉能一舉攻破大名府,萬事都好說。”

“岳鵬舉又不是神仙。”趙鼎苦笑不得。“大名府身後便有五個萬戶,加上數日可至的隆德府四五個萬戶,兵力上都比對面弱上不少,何況大名府本身也是一座堅城,三面臨大河河道,天然阻礙……哪裏就能破城?他本是偏師,只要能將東路軍牢牢吸引住,便是妥當了。若是能引來西路軍,那便是最好的局面,不過屆時就輪到岳飛來守城了,下雪說不得覆又是好事了。”

“岳鵬舉是名將之姿。”張浚當即嘆氣。“我是覺得,若能多與他一些兵,說不得這次北伐可以直接在河北這邊打開缺口……你想,若能年前直接得破大名府……屆時金軍左右失措,便只能合兵於隴畝之間,然後等王師兩翼休整妥當,便可交加於山河之畔,一舉剪除賊眾。”

趙鼎欲言又止,但最終只好看向已經低頭啃了半條魚的胡寅。

“軍國之重,官家自有思量,早早便定下河東為主的策略,如何能改?”胡寅頭也不擡,脫口而對。“何況天時不允……若要破城不是沒有法子,譬如以舟師駛入大名府兩側,再以重兵割其後,使金軍援兵不能近城池周邊,也使王師兵力局部占優,方好施為……之前武學和樞密院擬定的方略中便有這一個,但那是春後趁著水勢盛大出兵,如今卻是冬日進軍,非但水淺,說不得還會結冰,除非有即刻破城的法門,否則便會局面大壞,誰敢輕拋?”

張浚一時訕訕。

而胡寅根本不給自己這位老哥留面子,只是繼續認真勸道:“德遠兄,如今距離當日金國三太子猝死之際已經過去快五十日了,距離官家下旨出兵也都四十餘日了,河北這邊收覆了三個州,河東那邊算是已經收覆了六七個州,你莫非還是在想著個人得失,不能靜下心來為國效力嗎?若是如此,何妨主動去職歇幾天,只將事情交予元鎮兄,然後我、劉子羽、林景默,從旁協助,一力為德遠兄代勞?”

張浚怔了一下,旋即慌張,趙鼎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

無他,這二人都曉得,胡明仲不是個會爭權位的人,也不是個膽小的人,恰恰相反,這是個認真且將北伐視為一切的人,他這般說了,那十之八九就真是這麽想的,甚至有可能真這麽去嘗試。

一時間,張浚手忙腳亂,卻不知如何解釋,倒是趙鼎稍微緩了一緩,方才認真來勸:“明仲……事情不是那麽算的,德遠久居樞位,一旦輕動,便會引起內外猜疑,屆時只是此事本身便會動搖朝局,影響前線。”

“不錯,德遠兄位重權高,自成體統,一旦動搖,便會於國不利。”胡寅繼續認真以對。“可若如此,德遠兄便該自重才對,為何還是整日若是這樣就好,若是那樣又如何的?”

“明仲。”趙鼎已經後悔打斷胡寅吃魚了。“這不是今日私宴,咱們三人私下交談嗎?有些私意交代在這裏,方才好在崇文院那裏端起宰執之身的。”

張浚趕緊點頭。

“若是這般說,之前官家檄文過來,登邸報之前,為何聽下面吏員講,德遠兄在崇文院當眾感慨,說可惜沒有用自己所寫檄文,以至於讓範三照成名……這也是端起宰執之身該做的事情嗎?”胡明仲依然認真追問不停。

趙鼎終於啞火,而張浚早已經汗水疊出。

說句實誠話,這要是換個人,哪怕是趙鼎親口整這些話,張德遠都能立馬掀桌子走人了,不過換個人也不可能這般質問他不是?

也就是這個認識了十幾年的小兄弟,在今日難得只有三人敘舊的私宴上,能這般諷諫他!

沒錯,張德遠已經確定胡明仲是在故意的了,就是在趁機表達不滿,當日只會低頭吃姜豉的小兄弟如今得了機會,一張嘴便是滿口獠牙。

但問題在於,即便如此,那又如何?胡寅這個人,平素行事低調,竟是半點疏漏都無……總不能因為私宴上勸了你幾句,你就要絕交,然後讓人彈劾他不孝吧?

彈劾胡明仲不孝也不行啊,上一個暗地裏彈劾他不孝的,如今只剩一個‘凡事必有初’了。

而且這不坐實了你是個不顧大局,不配當宰執的私心玩意嗎?

甚至,張浚都不敢拂袖而去……因為他真心害怕自己今天走了,明天胡明仲就真的一封奏疏直接送到禦前!

誰怕誰啊?

或者說人家胡尚書怕過誰啊?真當人家是吃素的?

轉眼間大半條魚都沒了,還吃素?

無奈何下,花了許久才緩過氣來的張浚只能硬著頭皮站起身來,恭敬拱手:“多謝明仲提醒,愚兄確實有失宰執體統了。”

言罷,覆又舉杯相對,以作掩飾。

胡寅點點頭,毫不客氣的起身與之對飲,算是受了這杯酒,但坐下之前,卻又主動提起酒壺,給對方斟滿了一杯藍橋風月,姿態倒還是無可挑剔的。

於是,三人越過此事,又開始宴飲交談起來。

不過,說是三人敘舊,但胡寅卻只是低頭吃東西,一條魚被他吃了個七七八八,直接扔下,覆又對付起一整碗姜豉……與此同時,趙鼎、張浚為東西二府相公,二人交談,無論說什麽,卻都不免將事情轉到軍國大事上去。偏偏一旦說到軍國大事,又都不得不為各自黨羽作些考量,努力弄些分派爭論。

尤其是張浚,因為之前奏疏的事情在官家面前很被動,此番又是來趙鼎府上做客,而且還被胡明仲當頭一悶棍,所以不免警惕了許多。

譬如趙鼎說起京東東路轉運不佳,不如一並將京東兩路轉運軍需事宜交給京東西路的萬俟元忠,張浚便本能警惕,然後立即建議戰事在前,當從重處置以儆效尤,乃是要將京東東路的小韓經略撤下,讓禮部趙元顯趙侍郎去京東東路。

這是因為小韓經略當日上任本就是他張德遠推薦的,若是前線打著仗,這廝心不甘情不願的繼續在京東做下什麽多餘事情來,不免會讓官家震怒。

而趙元顯則是當日趙鼎在兩淮時的老部下了。

這是一種典型的防守策略。

只能說,所幸張浚沒有繼續深入一步,再去討論這個禮部侍郎誰來補,不然就太明顯了。

當然了,趙鼎也最終沒有同意這個方案,他還是覺得此時撤換地方大員,會引起震動,再加上他也看出來張浚有些反應過度,所以有心擱置。

此事之後,還談及了東蒙古一事……陜西、寧夏方向最近聯合來報,都說得到草原訊息,東蒙古那裏女真使節不停,再加上孛兒只斤合不勒之前始終不給答覆,也不知道是真的被收買了還是在坐地起價,又或者是在觀望,所以須得朝廷速速委派重量級使者過去。

而趙張二人,不免又因為這個使者人選而起了一點爭論。

平心而論,這二人的爭執未必是什麽黨爭,也未必是什麽私心壓過了公心,甚至未必真的是黨爭……因為他們到底都能從國事考慮,而且趙官家的決斷也從來沒有失效過。

但是,趙官家又不是個超人,能事事決斷,尤其是這位官家又經常不在京城,呂好問又是個日益愛惜羽毛的,平素不摻和這些事情,這就導致了趙張二人手上的權力空前集中和強大之餘卻沒有更高一層的壓制。

說白了,這兩個人,某種意義上而言已經算是一種相對的‘最高權力’持有者了,而最高權力的對立,自然要不可避免的引起爭執,然後形成對立與分野。

尤其是秘閣決議制度下,想要做事,必要的拉人頭也是免不了的,這也進一步激化了這種對立。

只能說,這種情況,從二人五年前一開始秉政就有,然後趙官家一出去轉悠就會激化,唯獨二人都算是趙官家的心腹,對官家的服從是沒問題的,所以官家一回來又會漸漸平息。

可這不是這一次趙官家離開的特別久嗎?不是趙官家一回來沒待兩天就出了突發事件,提前開啟了北伐嗎?

結果就是所謂水木兩黨的黨爭根本來不及消弭,便被諸多軍國之事給淹沒了,然後事情一多,又反過來讓兩家對立的更嚴重起來。

某種意義上來說,趙鼎今日設宴,固然是真的為老家光覆而高興,所以叫兩個好友來敘舊,但多少也有一些跟張浚弄得焦頭爛額,想搞一個私下息兵,共圖國事的君子之約意味。

不過,瞅著張德遠眼下小心翼翼的樣子,卻是怎麽看都難成這個君子之約了。

“三百個日本國武士已經到濟南了……”

“三百個人上戰場無用,用處在於安撫人心和外交上,讓他們來京城走一趟,在高麗使節前面露個臉,就速速去河東,充當儀衛。”

“此事倒是沒什麽可說的。”

“陜州河道交通不便,有人提議物資走陸路到關中,從蒲津轉運。”

“可以試試,但若是如此,要不要多設一個轉運副使?還是讓劉侍郎兼任?”

“這……此事不是工部的職責嗎?明仲……”

“元鎮兄喚我?”正在啃一只‘建炎禦鴨’鴨腿的胡寅愕然擡頭,認真發問。“我以為兩位兄長已經把愚弟給忘了呢……”

趙鼎張浚二人齊齊尷尬,卻是趕緊攏手正坐。

而趙鼎慚愧之餘,看著被吃了小半桌的菜肴,到底是咬了咬牙,擺出了主人公的姿態:

“德遠、明仲,今日乃是因為愚兄此生終可死葬鄉梓,落葉歸根,心中委實高興,然後想起當日靖康中咱們三人藏身太學時的言語,才召你們過來,喝一杯酒,敘兩句舊的……這樣好了,從此時起,什麽國事,什麽政略,都不要多提,咱們只論舊誼,只說風月文章,公事全都扔到明日如何?”

張浚當即含笑應許,說著甚至擼起袖子,當場吟了一首詩出來遮掩氣氛,據說是他前幾日拜訪呂好問呂公相時順勢拜謁了呂公相家中新擺起來的祠堂,然後應勢而做的。

所謂:

“三相經年鎮廟堂,江山草木亦增光。

一時主宰權衡重,千古人間姓字香。”

這三相,當然是指呂家那三位史無前例的平章軍國重事,但用在這裏卻也有打趣的意思,因為在座三人,只有胡寅還沒當上宰相。

孰料,胡寅聞得此事,卻只是搖頭:“德遠兄的能耐都在儒學上,佛學上也不差,近來原學也鉆研的不賴,但詩詞風月卻委實不足,跟愚弟一樣,都過於庸俗了些,等不得大雅之堂。”

張浚一時無趣,偏偏人家胡明仲也說了‘跟愚弟一樣’,也不好罵的。

“那愚兄的詩詞風月如何?”趙鼎趕緊湊趣。

“只論風月文章,咱們三人,還是元鎮兄成就最大。”胡寅昂然相對,出口從容。“不過,這不是因為元鎮兄是個有才的,而是說元鎮兄平生不專做文章,稍有文學之作,皆是真情實意……而風月文字這些東西,一旦有了真情實意,便勝卻人間無數了。”

且說,趙張二人如何不曉得胡明仲是個認真的角色,他這般說,便是真的這般認為,所以趙鼎當即微微笑,撚須自得,心中愜意,而張浚卻一時大急,便欲說些言語……他還是想證明自己的那份《檄文》是不賴的。

但也就在這時,胡寅根本不理會趙張二人姿態,反而也仿效剛剛的張浚,直接拎著鴨腿、敲著酒杯,用那張在燭火下分外油亮的嘴,吟了一首詩出來:

“殘蟾衰柳伴牢愁,把酒悲歌汴水秋。

契闊死生俱淚下,功名富貴此心休。

殺雞為黍思前約,問舍求田愧本謀。

又向春風話離別,此生生計日悠悠。”

一詩吟罷,胡寅捏著鴨腿,對著早已經色變的二人搖頭感慨:

“元鎮兄,你說今日只論舊誼與風月文章,可若論咱們三人的舊誼兼風月文章,還有比這首詩更貼切的嗎?十年前,咱們三人一起藏在太學裏,一起逃出去,在城外汴水旁議定,元鎮兄家小多,所以往南,德遠兄則往北,我孤身順汴水向東,分三路去打探消息、尋找行在,以防路遇不測,被人一窩端了……可為何我先動身前你沒有詩興,偏偏是我走了,你二人南北作別時有了此詩呢?為何這首詩是《別張德遠》,不是《贈胡明仲》呢?”

張浚一時楞在那裏,趙鼎勉力含笑,方欲言語,但剛一開口,卻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覆,反而有些癡了的意味。

至於吃了一整晚的胡明仲,卻是繼續拿鴨腿在桌上敲個不停:“元鎮兄、德遠兄,若論咱們三人舊誼,別的倒也罷了,唯獨這件事情愚弟始終耿耿於懷!你們說,百年之後,詩詞汰舊出新,咱們三人又不是什麽大家,那些什麽三相鎮廟堂之類的庸俗之作怕是都要被遮掩的,到時候只剩下這首詩傳世,豈不是讓天下人以為只有你二人曾生死契闊,我胡明仲卻只是一個路人?當日定下生死情分的,難道不是趙鼎、張浚和胡寅,也就是今日在這裏坐著的三人嗎?!”

話到最後,幾乎有些激烈之態,便是相隔兩扇門的外廳,也有些慌亂響動,只是無人敢進來窺探罷了。

至於說趙張二人,胡寅一詩吟出,他們便有些漸漸黯然,等到胡寅作勢指摘質問之時,二人期間其實皆有作言語回應之意,但幾乎是剛一開口,卻又都不免三分羞慚,三分酸澀,又有三分反覆之慨然,以至於無言以對……

畢竟嘛,曾幾何時,國破家亡,三人既曾生死扶持,又曾死生契闊,那是何等交情?而如今,大局翻轉,卻各生羽翼,相互對立,以至於這般相聚,都要猶疑試探。

當此尷尬之態,胡明仲這般嘲諷,既有諷喻之意,又有幾分真情實態,表達親近之心,著實難對。

且不說其餘二人心中何等五味雜陳,只說胡明仲,一詩吟罷,一番言語脫出,便繼續低頭對付那條鴨腿,片刻之後,將那鴨腿對付的差不多了,這位工部尚書卻又幹脆對著二人起身拱手:

“二位兄長,舊誼風月愚弟只有那一番話,也已經說完了,若有得罪,那自然是你們忘了咱們生死之交的舊誼,不是愚弟說的不中聽……日本國的三百個武士既然都到濟南了,我就先回去安排一下調配文書,走蒲津轉運的事情,我也會安排的,就不耽誤兩位兄長了……你二位且論風月。”

言罷,竟然是頭也不回的負氣走了。

而趙張二人,相顧伶仃,也都心生慚愧,卻是趕緊出去相追,卻不料胡明仲年輕腳快,一路追到院中,也未見胡尚書回頭,再加上此時外廳坐著的一堆子侄跟出來,又不好當眾喊叫的,也是一時羞慚入地。

不過,已經停了微雪的院中,不顧倉促追出來的弟弟與侄子的胡寅卻又忽然主動駐足,然後回頭相顧:

“有了。”

“有什麽了?”

張浚見到對方停下,趕緊上前,準備拖拽對方回去。“明仲,外面雪停,有些寒冷,且隨愚兄回去用些酒水再說。”

趙鼎也趕緊上前欲言。

“不必了。”胡寅擡手擋住對方,然後當著三家子侄的面恭敬朝二人依次行了一禮。“剛剛兩位兄長各有一詩……愚弟也得了一首庸俗之詩,可以相和,正當這雪月風花之舊誼。”

趙鼎和張浚齊齊頭大,卻又只能在各自子侄身前肅立。

而此時,微雪已停,一彎新月閃出,映照的地上、屋檐上稍顯晶瑩,胡明仲便在院中負手踏雪,一步一聯,當眾做了一首詩出來:

“河出昆侖墟,江出岷山底。

涵涵受百瀆,滾滾經萬裏。

水惟準之平,而德鑒之比。

離堆與砥柱,何事中流起。

坐令平者傾,覆使明者滓。

臣門雖如市,臣心要如水。

勿為砥柱激,乃作天地紀。

在家而有怨,惟舜處父子。

在邦而有怨,惟旦憂室毀。

夫豈忿欲哉,過是非天理。

蕭曹貧賤交,隙自將相起。

迄能除芥蔕,至死相推美。

彼亦何所監,覆轍有餘耳。

同時秦漢人,異趣百代史。”

一詩吟罷,言辭簡單易懂,誰都知道這是胡明仲在苦心勸二人團結一心,共操國事的意思。

周圍趙張兩家子侄也都齊齊去看自家長輩,弄得趙張二人愈發郝然。

而另一邊,胡明仲一首庸俗之詩做了出來,更兼吃了肚飽,卻是直接踩著小雪大踏步離去了,其弟胡宏在後,也不打個燈籠則個,直接追出。

而趙張二人目送對方出去,卻見月從對方頭頂映來,雪從地下反光,照射得胡明仲滿身生輝,直到忽閃不見於門外。

“胡明仲這飯量,遲早要做相公。”立了半日,張浚一口咬定,然後拽著趙鼎回身喝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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